碗的手上。张岚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滚烫的碗壁灼着皮肤,她却感觉不到痛,只觉得一股冰寒从指尖蔓延到心底。她低头看着碗里几乎透明的汤水,婆婆的话像沉底的渣滓,清晰地浮现出来。她默默放下碗,胃里那点仅存的暖意,也彻底消失了。
饭桌上的空气,常常是凝固的。张岚偶尔试图打破这沉闷,分享点孩子新学会的动作,或是村里听来的新鲜事。她的话音刚落,李凤英会突然拔高声音,像赶走一只恼人的苍蝇,迅速而突兀地将话题生硬地扭转到毫不相干的方向:
“强子,南坡那块麦地,我看着该浇了!明儿你抽空看看去?”或者是对着并不存在的方向提高嗓门:“今儿这风刮得,怕是要变天!”她从不直接斥责张岚“闭嘴”,只是精准地、一次不落地,将她发出的声音当作空气,瞬间抹去。
张岚剩下的话语便噎在喉咙里,不上不下,最终只能默默咽回去,连同那份微弱的分享欲。她看着丈夫陈志强,他有时会略显尴尬地对她扯扯嘴角,更多时候,则是埋头吃饭,仿佛饭桌上这场无声的绞杀从未发生。这种彻底的忽视,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。
它无声地宣告着:你不存在,你的感受、你的声音,在这张饭桌上,毫无位置。张岚的指尖在粗糙的桌沿下无意识地抠着,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。日复一日,饭桌成了无声的刑场,她的存在感被一次次凌迟。
她曾经是“窝囊”的,是“修养过头”的。张岚站在院子里,望着那扇曾经锁住她和女儿的东屋门。三十年光阴流逝,那扇门早已朽坏换新,但锁门的记忆却像门框上深陷的旧痕,清晰如昨。她曾经将一切委屈和苦楚,连同那碗被指责为“贪营养”的清米汤,都沉默地、近乎温顺地吞咽下去。
她以惊人的“修养”维持着表面的平和,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摁在自己心底深处。她以为忍耐是美德,是维持这个家表面完整的粘合剂。
她用沉默筑起堤坝,拦住了所有可能倾泻而出的质问和委屈,也拦住了真实的自己。那些年,她活成了一尊无悲无喜的泥塑,一个“温柔”的幻影。
婆婆的衰老像一面布满裂痕的镜子,映照出时光的无情,也映照出张岚内心深处的波澜。曾经那个在饭桌上精准忽略她、在寒冬深夜锁上她房门的强势女人,如今缩在藤椅里,只剩下一把轻飘飘的骨头和一具被岁月蛀空的躯壳。
浑浊的眼珠里,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锐利、冰冷的轻视,只剩下茫然和对周遭一切的依赖。张岚给她喂水、擦拭、换洗,动作机械而熟练。女儿陈颖偶尔回来看奶奶,会忍不住在厨房里压低声音抱怨:“妈,她当年那么对你,你现在还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被张岚一个平静的眼神止住。那眼神里没有怨恨,也没有所谓的释然,只有一种深海般的平静,一种事情本该如此、无需多言的笃定。
然而,这平静的海面下,并非死水一潭。有时,她坐在院子里,看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,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画面会毫无预兆地跳出来:饭桌上那块越过她落入丈夫碗中的红烧肉,油亮得刺眼;腊月深夜里拍打房门时掌心传来的冰冷和绝望的“哐当”声;婆婆那句关于米汤和“营养”的冰冷嘲讽;还有无数次,她刚开口就被硬生生扭断的话头……这些记忆的碎片并未褪色,反而在时间的冲刷下显露出更加尖锐的棱角。它们不再带来撕裂般的剧痛,却化作一种沉重的、冰冷的存在,沉甸甸地坠在心底。她清晰地意识到,她可以在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面前保持沉默,可以日复一日地履行照料之责,但她永远无法忘记,更无法说服自己去“原谅”。那不是恨,是一种被岁月淬炼得异常坚硬的认知:有些伤害,如同刻进骨头的印记,无法抹去,也不必强求抹去。
今天,婆婆的精神似乎比往日更差些,喂进去的半碗米糊糊,又顺着嘴角流了不少出来。张岚拧